不朽題材.不朽製作.不朽傳唱
出於戲曲.更勝戲曲
 
祝英台為什麼非死不可
探索中國人千年來的殉情情結


文/楊忠衡


台灣有個新「傳說」,一個名叫「阿榮」的阿兵哥,服役二十多年至今未退伍,仍時時向老媽討補藥。這是個藥商創造的人工逸聞。誠然,當一個事件不斷反複出現時,就會成為民間共同記憶。那麼《梁祝》故事,可能是有史以來影響最深遠的民間共同記憶。不知何時發生的,一個傻書生梁山伯、一個女扮男裝的千金少女祝英台,發生一段挑戰傳統禁忌的戀情。之後千百年,他們就透過不同的表演形式,不斷的一再殉情,儼然成為中國人心目中「殉情」的代名詞。


在傳統民間故事中,「梁祝」肯定可以拿下多項第一。有別於「西遊」、「水滸」出自特定作者手筆,民間傳說的「梁祝」身世秘不可測。一般認為至少出現在七百年前,因為南宋便出現了「梁祝」詞牌和曲牌。但大部份傳說都指梁祝是晉朝人,如果屬實,梁祝則在千年以上,甚至有人更上推到孔子同時的春秋時代。無數考據癖投入考古,不但查出各種梁祝可能身世,甚至連其學堂、合葬之墓也發掘出十多處。從江南的浙江、江蘇,到北方的河北、甘肅…都找到疑似遺蹟,看來梁祝如此受到愛戴,得生出許多分身來四處殉情。


「梁祝」的演出,幾乎涵蓋所有中國音樂、舞蹈、戲劇,乃至電影、電視等表演形式,彈的、說的、唱的、舞的、傀儡的、動畫的…無處不存在。更妙的是,幾乎沒有任兩部《梁祝》的內容一致的。因為它是億萬庶民的創意接龍,任何接手演出《梁祝》的,都有權發抒一己創意。別以為古人保守,展開歷代各版《梁祝》,將為古人想像力折服。據《梁山伯歌》描述,梁祝殉情後,馬洪(今普稱馬文才)一路追到地府,演了一部法律上訴戲。鼓詞《柳蔭記》則不但追查梁祝前世今生,還讓二人返陽,讓英台習得兵書,文武雙全,征討番兵拯救皇上。彈詞《新編東調大雙蝴蝶》更絕,二人拜師對象不是別人,正是至聖先師孔夫子。孔子眼尖,一眼看出英台是女的,還把矇在鼓裡的曾子責備了一頓。


直到現代,偶像歌手吳奇隆、楊采妮的電影《梁祝》,貪玩的祝英台是被父母強迫去念書;黃香蓮歌仔戲中,馬文才還被同性戀騷擾…凡此種種,都不能稱為「顛覆傳統」,因為「正宗」既不存在,哪來的顛覆?或許四十年來,我們受到凌波、樂蒂版《梁祝》影響太深之故。要知道,這部電影本身是反傳統的,為讓角色臉譜化,他們把馬文才由蔣光超演成一個笨蛋,但自古以來,竟沒有任何一個版本如此形容官少爺馬文才!


無論各版本細節如何變化,「易裝求學」、「殉情」是梁祝故事中心,缺一不可。凌波版《梁祝》扮演經典地位,並不是因為它正宗道地,而是它掌握要點,表現合宜。就結構而言,它以現代人習慣的九十分鐘篇幅,簡潔扼要刻畫故事概梗。將故事做必要的簡化、純化,拉緊節奏,再以音樂劇手法,擴充編曲和配器,改革進行得神不知鬼不覺。可能很少人留意,他們聽到的是一大段小提琴演奏的「新音樂劇」。觀察英台投墳接近歌劇規格的高潮塑造,就可明瞭它從戲曲老路出走多遠。如今我們變貌電影版《梁祝》,也不叫顛覆傳統,因為它本身也是當年改革派呀。


這段有趣而漫長的《梁祝》接力當中,何占豪、陳鋼合作的小提琴協奏曲是饒富啟示意味的。因為沒有唱詞,它把故事精神再進一步精練,上綱到極簡的抽象感覺。雖然仍有人習慣去揣摩各段描繪的情節,但那不重要;因為它已表現喜悅、悲愁、抗爭、昇華等幾個情緒,像一道精準的X射線,穿透外表捕捉故事精髓。全曲以祝英台為主軸是正確的做法,梁山伯的存在,不過是輝映英台精神的事件之一而已,這也帶給後人玩味的線索。


我想,這是最重要的地方。梁祝故事為什麼讓世代中國人魂牽夢犖?為什麼祝英台的死,反而帶給觀眾無可言喻的心靈釋放?翻開汗牛充棟的大陸論文,千篇一律歌頌祝英台「反抗封建傳統」、「反抗男女不平等」,只差沒把她封為人民英雄。其實,這些反抗只是一些外表事件,無法解釋人們受到的感動。人們何不進一步思考,究竟,是什麼促使祝英台做出這些大膽行徑?推到底,不就是一個「愛」字麼?


對於「愛」的探討,先聖先賢啞口無言,知道有這玩意兒,卻不知如何面對。西方人則不然,愛與性都是人生哲學的一環。祝英台故事一言以蔽之,就是「女性用生命拯救男性受難靈魂」,也就是西方盛行的「女性救贖」之說。這個思想構築華格納樂劇的核心思想,最近在台北演出的《崔斯坦與伊索德》,一男一女唱了五個小時,闡述的不過就是這件事。愛情的昇華,是生命歸宿,也是終極答案。當生命透過愛情得到完滿,便能超脫輪迴,臻於永恆。這就是「愛與死」、「愛情涅盤」的道理。


梁山伯是苦難的角色,代表普天受苦的男性靈魂,如同因瀆神而永世飄泊的「荷蘭人」。英台的殉情,不是軟弱絕望,而是主動勇敢的去完成、救贖山伯靈魂。中國人講不出口,卻在一次次的化蝶過程中,感受到某種釋放的快感,在剎那銷魂中,暫時離棄整個無意義的世俗體系。人們都期盼著「昇華」與「超脫」,僅管一生未必有幾多機會攀近這境界,但總用微薄的力量盡力去尋求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梁祝昇華的問題已經接近宗教的領域。


不同樣貌的《梁祝》連接起來,是一條跨時空的漫漫長河,是常民形上思考的共同成果。即將在九月上演的音樂劇《梁祝》,無意否定或顛覆千百年的感情與理路,而是以現代所得到的新視野、新角度、新語言,標註現代人對這個永世問題的新詮解。它不是起點,亦非終點,但肯定是現代當下必要一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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